2012年7月27日 星期五

牙牙




先說了,家中的風景這個題目簡直是想把人逼瘋。

自涂爾幹將寓居描述成真實的存在以後,對於家(連帶以其作為地方終極意義的根源)之主流想像自來就是深植的、亙常的、安穩的;然而,在高度移動性的現代社會下,運輸與溝通,大眾傳播與資本,攜手鏟除了原來紮根在土地上的樹木房屋人以及另外更重要的那些後,那個涂爾幹心中黑森林小木屋式存在的「家」已經萬劫不復。在一個接近均質的新世界形成過程中,我們賴以依附於某地的情感或物質的聯繫,逐步受到毀壞或屏棄,取而代之的,是真實的他方。


再者,家的意義可以不是如上述那樣充滿族群、階級、性別歧視的。比方說,對中國傳統婦女或受虐兒而言,家可能是壓迫而殘酷的空間,而對於昔日在白人菁英社會飽受欺凌的黑人來說,家或許是提供保護與力量之處,此外,家的意義還可以從不同的跨領域角度分析(etc.社會權力結構、空間認知基礎、情感依附模型),它是多重的,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的。 

當然,如果要我接續以上opening發展論題討論什麼是家中的風景,我想我應該會寫到明年,而且這個題目十足挑釁地不斷使我想起過去曾對舊情人說的「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這種分手以後想剁屍灌水泥摸黑丟到太平洋一輩子封印起來的回憶。

所以還是回到「家」裡面有什麼好了。

這是牙牙,即將滿四歲,蠻橫嬌縱的小母貓。當年在中途媽媽那邊看見他的時候(the cat has had been “neutralized”)還只有兩三個月大,一隻在角落自顧自玩耍蹦跳的幼獸。那時候的他好小好小,捧在手掌上剛剛好,誰知道捧著捧著,人都老了貓也肥了伴侶換了政黨輪替了,一捧就放不下來了。我想他上輩子大概是過勞死的工程師,才換來這世生來就是被伺候的好命。

三年多來,他以形形色色的姿態與表情構成我家中風景的一部分:豎立著小耳聆聽八方,不耐煩地甩動尾巴,低頭專注盯著地板上不知名的小蟲,眨著大眼若有所思,母雞蹲式打盹,噗馬式斜躺,蜷縮成球狀深睡,四腳朝天仰臥,或是發揮母貓戒衛本能來回巡視或(有點煩人地)繞著房間哼哼唧唧。點點面面,組成一片立體移動的有聲風景。

在他體重還未發展成今日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時,經常窩在我腳上睡覺。幾年前新店山腳下的某個冽寒冬夜,我點著檯燈在桌前披著毛毯看書時,他溫馴地蜷曲在我盤坐的雙腿上,在毛毯罩蓋下的溫暖空間深深深深地睡著,鬆白柔軟的小身體倚攤在我身上,隨著呼吸節奏安穩紮實地發出一聲聲呼嚕。是那時候我才察覺到,我和他之間建立起的連結是如何珍貴而脆弱。

在平常的時日
他一向愛理不理,大概有點像現在人說的傲嬌或是公主/王子病,最擅長讓人自討沒趣。只能由他主動跳上來,不得任意抱起千金之軀;稍微多摸了幾下就嫌煩,要不掃掃尾巴扭頭跳開,要不乾脆狠狠賞你一口。你不知道他到底要你做什麼、怎麼樣才能討得他歡心,因為他從來不給你明確指示,或許還樂得看你兵荒馬亂狼狽滿身。但你明白他心底其實是不嫌棄你的(卑微如我只能這麼說),因為你們曾經一起在夏日的冷氣房窩在沙發裡看一整個下午的電視,倚靠著彼此睡著;趕報告的深夜他安安靜靜地在螢幕下趴著,被子拉上準備睡覺時他一聲不吭地走到你身邊躺下;門還沒開呢,就傳來他呀呀嗷嗷的叫聲。在那些突然不能自己的時刻,也只有他斜臥在你身邊,抬起頭來用眼神表達不屑──然後你突然覺得自己很蠢,然後也就甘心收起眼淚了。你明白他心底其實是不嫌棄你的,因為這些陪伴。

的確,我們並不像みさお與福丸的組合那般,彷彿成天浸泡在山林金色斜暉中,凡事都那樣寧靜快樂的。有時候,在他又開始不明所以地繞著整間屋子咿咿呀呀而我又恰好被困在某個百轉千折不知何其所終的句子,某個在腦袋裡作祟而我找不到適當語言給予描述的模糊概念,或就是一些窮極無聊的日常瑣事時,我會喪失耐心對他生氣,或喪失理智威脅要把他丟到垃圾桶(當然僅只於威脅),甚至油然而生一股「早知道當初就不要把你帶回家了」的想法。

雖然我想這種後悔並不是太稀奇,不負責任統計約九成的父母都曾經至少一次對自己的親骨肉產生這種想法,但除此之外,有寵物在身邊的人最不陌生的,是(比方說昏昏欲睡還是必須上班的早晨,踏出門時嫉妒地懷抱著的)那個「如果我是他」的念頭。

理毛吃飯梳洗發呆發脾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他不會絆於世故機巧,不會被「應該完成」的事情追著跑明明已經很累了,他也不會受制於那些如病菌如上帝無所不在身而為人根本無所遁逃於天地間的群體價值與規範,因此也就不會莫名地總是在某個停頓的瞬間,對所有的一切感到無比的扞格與厭倦。

雖然很浪漫,但這個念頭頗值得仔細想一下。如果只是為了逃避那些人情算計與權力關係,大可以想像自己是一架鬧鐘、一只保特瓶或一臺除濕機,何必非得想像自己是那隻貓,畢竟,拜託,餐餐都吃一樣的食物,還會被蠻橫地剝奪生育基本能力。想像自己是那隻貓的深層內因,或者說,讓這隻貓之所以成為這隻貓因而是幻想客體的原因,其實是主體自己。因為主人的存在前提,這隻貓才能過著這種茶來張口的日子,最重要的,是主人比任何人甚至包括那隻貓都還要明白並確信,它是如何地被愛著,而被愛──忘記姓啥名誰的某某博士聲稱──是人類所有行動的終極目標。

這個簡單的分析指向兩個初步結論,一方面,如果我真變成了這隻貓,交換的要件也就隨之消失,因此這實在是個荒謬的念頭;另一方面,這揭示了現階段的我似乎真的很需要一個男人。(疑!?)

1 則留言:

  1. (拍手)
    這題目原來這麼難啊....我真的以為只不過是挖掘一下家裡的趣味角落而已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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